他们原本是更其希望彼此彼此的。同在一个村住着,同姓一个“翟”,俗话说“低头不见抬头见”的,若彼此竟不太一样了,则他们觉得他们自己的自尊倒是受到伤害、受到侵犯了。
他们真的并不坏。撇开这些而公平论之,差不多也都还算是好人。
随着时代的进展,他们倒很能见容于那些发家致富了的人。但前提是别太顺当了。太顺当了他们仍是见容不得的。比如翟老松。发得很担风险富得艰难坎坷之人,他们还是服气的,不怎么嫉妒。他们也学得很能见容于那些挂了各种荣誉头衔的人了,比如当了县妇女代表的茂生媳妇。但前提是挂的空头衔。倘同时获得实实惠惠的好处,诸如居然拿上了什么国家干部的工资,坐上了小汽车等等,那是他们心里所不许可的。
但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仍对墨水喝得太多的人怀有敌意。他们表面上有时可以佯装出敬重这样的人,其实隐藏在他们内心里的是真真实实的憎恨。“文化大革命”那些年,实行所谓“工农兵”上大学,县里连续几年给村里名额,推荐来推荐去,都被翟村的贫下中农搅黄了。翟村的贫下中农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,推荐出一个有资格上大学的就难于上青天,而搅黄是何其容易的事!你家的后生或者闺女去上大学,让我家也觉得光荣么?胡扯!尽管都是贫下中农,可贫下中农也各长各的脸啊!尽管都姓一个“翟”,据说都是一个祖宗,若不都姓同一个“翟”并不都相信是同一个祖宗,这种事情还好商量点呐!因而偌大一个翟村,一千多口子人,却连个所谓“工农兵大学生”也没出过。翟村的某些人们,甚至认为还是“文革”时期的教育制度好,如今的教育制度不好。那年月他们完全可以做到不让翟村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。如今他们似乎杌陧地感到未必还能做得到了。如今凭分数,没谁征求他们的意见了。说不定哪天又会蹦出两个当年的茂生和芊子吧?他们精神上的平等意识正受到严峻的威胁。一个远离县城的千把人的翟村,将不但要分出穷人和富人来,进而还要分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和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,有文化知识和没有文化知识的人,再进而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可能区别为尊者或卑者,这种情形光想一想就够令他们忧心忡忡、令他们愤愤不平的了!这乃是翟村人当年的心态,也未必不是现今的心态……